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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: 古鼎龍涎香猶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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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: 古鼎龍涎香猶噴

正月十七是孟追歡往萬年縣縣廨上值的第一日,窗前的桃花尚未結苞,朔風呼哧打得窗欞作響,原來的縣丞伍相慶正跪坐在桌案前等著與她交接文書,她上前行了個插手禮道,“恭賀監丞高升,鴻臚寺典客署可是好去處。”

伍相慶擺了擺手道,“哪裏哪裏,要說全大梁的官,都比這萬年縣裏的官好做。”

孟追歡明知故問,“萬年縣所居的都是詩禮之家,簪纓世族,如何難做?”

“孟縣丞玩笑話,這裏面隨便拉上一戶,都夠小的喝一壺的了,每天坐在這兒,都是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過活。”

“那還未問過監丞,有哪幾姓是千萬開罪不得的?”

“這幾戶雖談不上什麽百代門閥,但素日裏最喜挾勢力、弄是非,得罪了輕則禍及己身,重則闔家慘死。我今天就做做善事,寫與你,你熟記便要燒了。”

孟追歡展了展那幾頁薄紙:

赤尾鯉魚翻東海,水賊河盜入龍門,釣叟泉州李。

空明縹緲三清地,美若瓊漿蓬萊河,道法崔仙人。

……

滿門輝映連珠璧,瑤池不換太原王,太原自有太原皇。

野雉一朝做鳳凰,泥菩薩也能著金裝,薛家的雞竟打了李家的鳴!

孟追歡一一讀過去,除卻皇族李氏、外戚薛氏外,都是盤踞萬年的連宗大姓,如清河崔氏、太原王氏、範陽盧氏等一幹人。話裏話外都帶著對這些權貴的揶揄。

她笑了笑,轉頭就將這張紙燒了,“謝過伍監丞了,只是這順口溜還是不足為外人道也。”

再孟追歡與伍相慶交接了文書後,便拿了昨夜所寫的策論與客京華,她與李承玠同在崇文館念學多年,私下都能將對方的字模仿個七八成,又有“照夜白”的私印在,孟追歡瞅了瞅客京華的神色,知道他是信了。

“不抑兼並,孟縣丞這是第一天便要為世家謀算起來了嗎?”

客京華翻到李承玠的批覆和私印後,更是眼前一黑,這女人給王爺灌了迷魂湯還是吃了蒙汗藥了,這樣荒謬的主意他也敢應。

“王爺命你我二人著力促成此事,客公可明白?”

“萬年縣中世家大族傾吞豪奪之時本就屢見不鮮,”客京華將那張紙拍在桌案上道,“於縣丞而言,這只是薄薄得一張紙,可是壓在萬年縣下,就是一個又一個流離失所的家。”

孟追歡輕輕笑了笑,“是這樣,卻也不是這樣。”

她向客京華拱手道,“這是秦王之令,還請客公配合。”

孟追歡今日未著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雲紋錦的翻領胡服,又梳了交心髻,妝面齊全,怎麽看也不是勞形案牘的樣子。

她說罷便離去,只留客京華一句,“我下午要赴崔家三娘的馬球約,縣廨中事就勞客公督辦了!”

客京華嘆了一口氣,先將那寫了秦王批覆和蓋了秦王私印的策論燒了,又召來了門外侍立之人道,“今年糧價恐怕是保不住了,你與秦王的賬房說,務必趁現如今,多多囤糧。”

客京華說罷又再嘆一口氣,到時候糧價飛漲,餓殍遍野,也可以秦王之名開倉賑災濟貧,只望這把不抑兼並的火別燒到他明光軍身上。

他又覆而嘆息道,這個家沒我是真的要散啊。

光化門外有這崔家三娘所設的馬球場,孟追歡來時,只見塵飛蹄、蹄飛桿、桿飛球,場上青旗與紅旗各占一方,打得難舍難分。

崔三娘名曰崔玉珍,穿一身寶花綾羅,便笑眼盈盈地來挽她的手臂,“歡娘竟來了,別是因我誤了縣廨中事。”

“萬年縣的縣令客公,從前在明光軍中做事,有他看顧,誤不得,誤不得。”

崔玉珍只當她是紈絝病又犯了,便叉開了話題道,“我祖母托你二嬸為我說親,她竟想把她家兒子說給我,說得千好萬好,我卻不信你二嬸這張嘴。”

“我二嬸是怎麽說她兒子的?”

“說他身高六尺,芝蘭玉樹。”

“這倒也沒說錯,腦袋空空光長個兒了,什麽都沒得誇了,便也只有長得高能拿出來說說了。”

“又說他克己覆禮,後宅和諧。”

“他阿娘連他的房中事都要過問,是有夠和諧的。”

“還說他八鬥之才,厚積薄發。”

“在他這個年紀,李承玠都去打突厥了,孔文質都越次入對了,他連個明經科都考不上,還要靠家族蔭官,怎麽不算厚積薄發?”

崔玉珍拍拍自己的胸口,“聽你這一說,幸好我祖母沒應她。”

孟追歡將崔玉珍拉在一旁,“那你可想好要找個什麽樣的了嗎?”

“我那些伯父叔叔日日就知道煉丹燒汞、漫言清談,只望著我去找個高官厚祿的人家,狠狠收上一筆聘禮,再貼補他們的門楣。”

崔玉珍哼了一聲道,“我說還不如和你一般找個短命的,丈夫死了便無人再管,我無論是出去經商、還是做官,都自有一番大前途在。”

孟追歡撲哧一笑,“你那些叔叔伯伯不是在找銀子嗎,我倒知道哪裏有銀子。”

望見崔玉珍疑惑地神色,她再解釋道,“聖人在萬年縣行新法,要將從前分與農戶的口分田都收回去再賣出去,又開了永業田的自由買賣,這又是多少土地,地能生錢啊。”

“此事卻僅僅在我萬年一地,你便回去與你那些叔叔伯伯說,你可憑著與孟家八娘打馬球的交情,幫他們吃下更多的地,他們則要允了你分家自立女戶,更要將你阿爺在世時所備下的嫁妝一並帶出,立下字據,嫁娶與宗族再無幹系。”

崔玉珍伸出手將孟追歡牢牢拉住,“歡娘,你不日便要青雲,不必為我如此……”

“我幫你亦是幫我自己,你自幼失怙,我也從小喪母,如若我們任人擺弄,豈不是要被族裏人生吞活剝了去?”孟追歡拉住崔玉珍的手,“他們吃下這麽多地,卻不怕也有撐死的這一天。”

孟追歡眼見馬球場上青白旗交織,此局已定,她拉崔玉珍下場,“珍娘可願與我再戰一局?”

崔玉珍笑了笑,“你從前都是贏的,我可不敢和你打。”

“從前那不是和李承玠一方,他那馬球打得,栓一條狗在上面都能贏。”

崔玉珍捂嘴道,“我可不許你這麽說自己。”

孟追歡與崔玉珍在馬球場上鏖戰之時,李承玠正入了浴堂殿聽事,那殿中龍涎香不知燃了多久,沖得他腦袋發昏。他阿爺見了,命人將那香爐擡出去,又取了香盒與他看,“二郎你看,這是什麽?”

“龍涎香?”

“我剛入長安時,城中人都以為他是龍的口水,可我卻知道,那是鯨魚拉的粑粑

龍涎香是抹香鯨大腸末端的分泌物,本質上不是屎,但李憂民見識有限,將他誤認為屎。實際上唐朝初年是沒有龍涎香的,當時龍涎香被稱作是阿末香,主要由大食人進行貿易,唐朝末年才開始將阿末香稱之為龍涎香。

李憂民拍了拍李承玠的肩膀,“所以說兒子,長安的貴族子弟有什麽了不起,竟將糞便奉若珍寶。”

李憂民盒上香盒的蓋子,這才開始說正事,“昨日你帶明光軍巡捕曲江,可有嚇壞那些成日宴飲的世家子?抓著誰了?”

李承玠沈思了片刻,方撲倒在地,“兒子無能,昨日暈船了。”

“你暈船?”李憂民從案前起身,“你老子我那是幹水賊起家的,你跟我說你暈船?”

李憂民見他還跪著,又呸了一口道,“你以後可別回泉州祭祖,祖宗丟不起你這個人。”

“咱家不是李耳後人嗎?”

“這你都信?那不是打天下要裝裝樣子,咱家祖上就是賣魚的!”

說完李憂民將他拉起身,香盒一拋就到了李承玠手裏,“賞你點粑粑回去點著玩吧!”

李承玠緩步邁入回廊,如今他所居住的秦王府,是十幾年前他與母親所居的舊宅院修繕而成的。

那時他阿爺與哥哥——七年前的魏王與魏王世子,往河北道就藩,他與母親卻被扣在了長安,留在長安城中入崇文館與諸皇子一同念學。

他永遠記得剛入崇文館的那段日子,分來的永業田她阿娘竟拿去牧馬;他阿娘連漢話都說不清,李雲琮笑話他的口音裏有股膻味;他知道了長安城的貴人過冬不會將羊皮穿在外面,那樣會被叫放羊鄉巴佬;他知道了什麽是光明蝦炙、什麽是箸頭春,天天抱著羊腿啃的是茹毛飲血的野人。

李承玠總以為孟追歡是不同的,他自發地為記憶中的孟追歡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影,其實孟追歡與其它人做得並無不同,她也會在他誦書的時候掩嘴偷笑,她也會因為聞到羊膻味低低皺眉,她也曾在崇文館中羞辱過他。

那天夜裏月朗星稀,他坐在宅院的角門外,一如從前與她偷偷溜出去玩時一般。他打開香盒問她,“歡娘你看,這是什麽?”

孟追歡撲倒在他身上,“龍涎香啊,照夜白,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?”

——他正想嘲笑她一番,你有什麽了不起的,也不過是誤認糞便為珍寶。

可他只是輕輕地抱著她,撫摸過她被汗水浸濕了的衣衫,他說,“那我改日再為歡娘多尋一些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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